为什么潮汕宗族如此发达?为什么在北方宗族结构基本瓦解殆尽的今天,潮汕依然能将宗族发扬光大?潮汕宗族到底给潮汕人带来了什么?其实,当代潮汕宗族的繁盛,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深远的历史传统于今日再现。
唐朝以来,潮汕凭借地理位置的优势成为海上贸易门户,拥有柘林湾、程洋岗、樟林港等近十个良港。海运和贸易的发达,让恩格斯也赞叹“汕头是远东地区唯一一个具有商业性质的城市”。
而哪里有商船,哪里就有海盗。明朝初年,中国的东南沿海出现了兼职海盗。官兵来查,他们变身渔民,曳舟捕鱼,老实巴交;官兵一走,他们化身海贼,明火执仗,凶神恶煞。到了晚明,海上掠夺成了不少人的职业选择和生活方式。
当时最著名的海盗组织——林凤海贼团,全盛时期有三百条船,逾四万人,战斗力爆表。1574年,他们甚至打下了西班牙殖民者的菲律宾总督府,堂而皇之安营扎寨。
潮汕人饱受海盗之害。1552年,潮州有95万人。翌年,海盗起兴,于随后二十年间大举入侵18次。1574年,潮州人口暴降至71.25万,减少了四分之一强,财产损失不计其数。
普通人单枪匹马,面对成群结队的海盗毫无还手之力。想要自保,唯有团结。在国家海防不牢、安保市场空白的古代,建立在血缘上的宗族成了组织这场人民战争的天然力量。在宗族的动员调度下,反海盗战斗紧锣密鼓地展开。
以宗族为单位的防务收效甚大。《潮州府志》载:“古时大乱……初穴洞山楼,苟存生命,后遂有负固(村寨)者,往姑不论……”。1630年,潮汕地区的人口又重新达到95万,在人如草芥的乱世中,年均增长率竟有5.2‰。
凭宗族庇护幸存下来的潮汕人,自然牢记团结宗族这一最要紧的生存策略。
16世纪后叶,大规模海盗危机解除,社会的稳定带来了人口的增长,这时潮汕人开始面临新的困境——耕地不足。
学者黄挺根据《嘉庆重修一统志》得出这一时期潮汕的整体人口增长速度达到了9.1‰。到1812年时,潮汕一地容纳了221万人,比清初翻了一倍还多。
但潮汕的耕地远不能满足剧增的人口。明清史专家郭松义推算出全国人均耕地面积约为7.8亩;但位于两广丘陵的潮汕,多山坡低谷,人均耕地只有3.4-3.7亩,还不及全国平均水平的一半。
紧缺的耕地自然引起鹬蚌相争,潮汕的富商大贾甚至政府军队与民争利,囤积田地高价出租,以致大量底层民众无地可耕,无粮可食。于是,潮汕人打响了以土地为核心的争夺战,宗族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一方面,宗族为土地纠纷提供了调解的场所。不管是自家的牛被强占,还是地被强占,亦或是牛和地一起被强占,当事人都能“由亲友耆老和解”。如不成则“诉诸各房分祠”,交由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处置,再不成还能求助于叠绳堂——宗族间长老联合会议。
另一方面,当土地矛盾激化,言语调和不得时,宗族变身武力取胜的坚实后盾。宗族为争地械斗出人出钱,做好“战争”的动员和后勤。
《豪山陈氏族谱》中着重记载了某次争地械斗中死去的40多人,并在其名字后加上简单的事迹介绍,比如“ 御敌为父卒贼”、“捍寨武勇奋举”、以及“守寨杀贼,以戕其躯”等。
宗族的努力最终让粮食危机得到了缓解。到清代中期,尽管人口依然爆炸式增长,但潮汕已经摆脱粮食危机,并大宗出口稻米。明代嘉靖年间,揭阳县共有耕地616350亩,到了清朝乾隆时期,实际耕作的土地已有656173亩,人均耕地面积也达到了15.6亩,一洗不及平均的前耻。
2.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潮汕人利用宗族抵御外部风险,安全地度过了一次又一次天灾人祸。但没想到,潮汕宗族本身却遭遇了最严重的一次危机。
二十世纪中叶来临,族权变成了“ 压迫中国人民的四大权力体系之一”。宗族被当作“一种地方势力、富人的腐败政权工具、迷信和封建习俗的阵地以及反抗政治权威的势力”。
秉承这一理念,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中,解放区的宗族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新中国成立后更是掀起了全国性的反宗族浪潮,潮汕地区自然不能幸免。
据广东省土改委员会统计,建国时,潮汕地区60%以上的耕地由宗族所有,33%的土地是专作族产的公尝田。经过一轮土改,潮汕实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耕地大平均,人均亩数为:地主0.68亩,富农1.16亩,中农1.01亩,贫农0.93亩,雇农1.03亩。
但我们站在今天的角度去看宗族历史,会发现潮汕、福建和江西部分地区的宗族顽强地活了下来,而北方地区的宗族基本都灭绝了。潮汕宗族究竟有怎样的生存秘诀?
事实上,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和经济改造,并没有彻底清除潮汕根深蒂固的宗族意识。在建国后火红的三十年中,潮汕的宗族之火并未熄灭,只不过转如地下,保存火种。
数量可观的族谱在60年代销毁古物的风潮中逃过一劫,同时在宗族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的祭祀仪式也保存了下来。
宗族长老还自己当起了村里小官,学者黄挺在60年代下乡住到林姓的单姓村,发现每两年一换的大队书记和队长就由该姓的三个房头轮流担任。同时,他也观察到在具体的治理过程中,比如处理邻里矛盾,商讨购置农机等,代表官方的干部通常不如曾担任宗族长老的人有威望。
南北宗族复兴程度的差距可以从政府管制的严宽上找到原因:北方靠近中央,宗族不敢造次;南国天高地远,国家权力有着许多不及的角落。文化上的宽严不一,注定了北中国的宗族不会恢复到历史上的顶点。
因此,改革开放后,政治解严、经济解冻,潮汕宗族再度繁荣也就不奇怪了。事实上,潮汕宗族复兴很大程度上有赖政府在其起跑阶段的巨大助力。真是衰也政府,兴也政府。
潮汕的华侨资源极其丰富。1911年时就有294万潮汕人在异国经商,建国前部分宗族约有2/5的成员在海外生活。
八十年代伊始,当地政府为了吸引海外的潮汕人到大陆投资,便改变口径,不再将华侨称作帝国主义的特务和间谍,而是亲切地唤为炎黄子孙和龙的传人。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政府将血浓于水的宗族纽带当作宣传工具,号召潮汕华侨回乡探亲,让他们在亲情上头时一激动给家乡带来外汇和投资。1997年,普宁市的颍川源流研究中心华侨福利会就在这一背景下诞生。
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潮汕地区的政府允许了潮籍侨胞与故土宗族的“重修旧好”。这在九十年代的民间掀起了复修族谱、再建宗祠的热潮。
华侨对宗族兴起的带动作用不言而喻。尽管北中国的宗族在古代同样繁盛,建国后和潮汕一样遭到政府打压,但北方宗族把鸡蛋都放在国内这一个篮子里,没有在海外留下备用种子。所以,当九十年代潮汕华侨络绎不绝地寻根祭祖,引发攀亲认戚的狂潮时,北方大地一片死寂,没有人来唤醒北方人的宗族意识。
3.跟着宗族有肉吃
不过写到这里,我们还没有触及问题的本质:为什么潮汕人要抱着宗族不放?
要知道,无论是海盗的骚扰、土地的战争还是政府的管控,多灾多难并不足以解释潮汕宗族为什么能够留存数百年之久。如果遇到风调雨顺的年份,宗族这一共同体本应该彻底瓦解。
事实是,潮汕人意外发现了宗族最核心的作用:做生意。宗族不仅帮潮汕人解决了海盗问题、温饱问题,还帮他们铺就了经商致富的小康路。
早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的1860年,潮汕成为新一批开放口岸,他们围绕在宗族旁侧,以家庭企业的形式激活了经商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