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的痛哭中,有祖制规矩的约束,有自身形象塑造的考虑,有对天下臣民的交代,更有十余年压抑心情的发泄。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宵衣旰食、殚精竭虑的雍正皇帝病倒,但“仍照常办事”;八月二十二日,雍正皇帝仅有的两位成年皇子——宝亲王弘历、和亲王弘昼“朝夕侍侧”;随着病情的逐渐加重,雍正皇帝急召允禄、允礼和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等人“入受顾命”,准备就身后皇权的归属做出最后安排。
对于雍正皇权的传承,《清实录·世宗实录》如此记载:
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恭捧上御笔亲书密上日:命皇四子宝亲王弘历为皇太子,即皇帝位。
注意,单靠这份传位遗诏,尚不足以证明皇四子弘历的继位合法性,因为按照雍正皇帝所创“秘密立储”制度的要求,这份“传位遗诏”还必须和雍正皇帝于雍正元年立下的“立储密诏”相符才可。所以雍正皇帝驾崩后,张廷玉(《清史稿》记载是庄亲王允禄)才会急忙命人寻找那份“立储密诏”。只是,这份极为正常的“慌张”,却成了后世认定雍正皇帝非正常死亡的重要依据之一。
根据《清史稿·高宗本纪》的记载,雍正皇帝驾崩以后,庄亲王允禄等人很快找到了当初的“立储密诏”,并当场“启雍正元年立皇太子密封,宣诏命皇四子弘历即皇帝位”。
“传位遗诏”和“立储密诏”的相互对应,才明确了皇四子宝亲王弘历的继位合法性,25岁的弘历正式接过雍正皇权,大清王朝正式迎来了乾隆时代。
只是,根据《清实录》的记载,已经被明确了嗣皇帝身份的皇四子弘历,“趋诣御榻前,捧足大恸,号哭仆地”。除此之外,《张廷玉年谱》、《清史稿》等诸多历史文献也对乾隆皇帝继位当晚的“悲痛异常、号啕大哭”有过明确记载。
那么,皇四子弘历为何如此悲伤,哭得这样伤心呢?
有人可能会说,父亲去世,儿子痛哭,乃天理人伦,再正常不过。这话不假,但别忘了这可是“最是无情帝王家”的皇室,而且大行皇帝驾崩和普通人家的父亲去世截然不同,大丧事宜、新皇登基乃至诸多军国大政都等着新皇处理,根本容不得他如此伤心,如此痛哭。
其实,皇四子弘历之所以如此痛哭,有着宫廷规制的约束,也有着新皇形象的考虑,至于父子感情,或许是所占份额最少的部分。
宫廷规制
何为“宫廷规制”?我们先来看下乾隆皇帝上承之雍正皇帝、下启之嘉庆皇帝面对大行皇帝驾崩的具体表现。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康熙皇帝驾崩于畅春园,被明确了嗣皇帝身份的雍正皇帝“哀痛号呼,擗踊不已”,甚至在隆科多等人的反复劝说下,雍正皇帝仍然“恸哭仆地,良久乃起”,甚至还跪爬到康熙皇帝御榻前,“抚足大恸”。
而后,在为大行皇帝更衣、奉梓棺还宫等等仪式中,都是“攀依号哭、哭声不停”,以致达到了“痛哭失声、寝食俱废”的地步。
嘉庆四年正月,乾隆太上皇驾崩于养心殿,嘉庆皇帝“捧足大恸,擗踊呼号”得大哭状态一直持续到“小殓”结束。而后,大行皇帝“大殓”时,嘉庆皇帝“痛哭失声,擗踊无数”;集体举哀时,嘉庆皇帝更是“哀恸深至,自旦至晡,哭不停声,竟日水浆不入口”。甚至,在诸王公大臣的反复劝说下,嘉庆皇帝仍然“悲痛不能自已,左右皆弗忍仰视”。
大行皇帝崩逝,嗣皇帝大哭不止、悲痛不已的情况并非只有雍正、乾隆、嘉庆三代帝王出现,而是之努尔哈赤以后的每代帝王都有的表现,而且都会被《清实录》等官方文献予以大篇幅的明确记载。
既然是人之常情,清朝官方文献为何还要如此刻意的记载嗣皇帝的“哭丧”呢?
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国家有制度、祖宗有要求,大行皇帝崩逝,嗣皇帝该什么时候哭,该哭到什么程度都是有着明确规定的。根据《清史稿·礼志·凶礼一》的记载,在“皇帝丧仪”的整个过程中,从嗣皇帝到皇室宗亲,再到王公大臣,甚至是地方微末官员、基层百姓都有规定的“哭奠”时间和场所要求。“小殓”、“大殓”、“初祭”、“大祭”、“升殿”、“奉棺”、“大葬”等具体仪式中,嗣皇帝都要成为天下臣民的表率,都要是最悲痛、最伤心的那一个。
也就是说,大行皇帝崩逝,嗣皇帝不哭也得哭,因为这是朝廷的制度,嗣皇帝要带头遵行。否则,便是礼乐崩坏、天下大乱的负面影响。
新皇形象和对天下臣民的交代
除了制度上的明确要求,自努尔哈赤以后,清朝的每一代帝王都非提前预知的皇储,基本都是先皇临终或者新皇驾崩以后才被明确嗣皇帝身份。也就是说,在大行皇帝驾崩之前,天下臣民根本就不清楚谁才是继位登基的嗣皇帝。
如此背景下,嗣皇帝接过皇权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拼命维护自身的正面形象,让天下臣民一致认为自己就是“天选之子”,就是“众望所归、份属应当”。
如何快速塑造自己的正面形象?在历来讲究“以孝治天下”的清朝时期,在大行皇帝丧礼上号啕大哭、擗踊无数就是最好的办法。
看到这里,有人可能又要发问,历史上的皇四子弘历早在康熙年间就被默认为皇位继承人,康熙皇帝临终甚至还直接给出过“胤禛第二子有英雄气象,必封为太子”的断言;雍正皇帝更是于雍正元年便将其秘密立为皇储,甚至还唯恐天下不知的连续两次委派弘历“代朕祭陵”。所以,弘历的皇储身份早就天下皆知,还需要在雍正皇帝驾崩后刻意表现吗?
首先,皇四子弘历直到雍正十一年才在张廷玉等人的带领下,正式接触朝廷政务,地方官员乃至在京官员对他并不熟悉;再者,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以后的基本国策、治国方针乃至朝廷走向都是天下臣民急切想要看到的结果,弘历只有遵照旧俗,保持对大行皇帝的绝对尊重才能稳定朝廷局面,安抚天下臣民的惶惶之心。丧仪上的大哭,就是继续贯彻落实“以孝治天下”基本国策的最有效证明。
也就是说,皇四子弘历在大行皇帝丧仪上的悲伤表现,既是对自身正面形象的塑造,又是对天下臣民以新朝气象的交代。所以,他必须哭,而且要哭到让所有人都放心。
后记
当然,也不能否认雍正、乾隆这对君王父子之间的感情,毕竟是“丧父之痛”,悲伤异常也属情理之中。但在“先君臣、后父子”的帝王之家,尤其对于马上就要接受大清江山的皇四子弘历而言,皇权的稳固、朝局的稳定、自身形象的塑造乃至对祖制成例的严格遵守,才是他首要考虑的部分。
除此之外,皇四子弘历虽然早在康熙年间便被默认为皇位继承人,早在雍正元年便被秘密立为皇储,但他的皇储生涯过得并不轻松。首先,弘历不是父皇最疼爱的皇子,“素为皇考所钟爱”的福惠才是;再者,雍正皇帝对弘历也并不侍奉中意,甚至还曾给出过“皇子皆中庸之资”的评价;更重要的是,这位早就被密立为皇储的皇子,直到雍正十一年才因为“年岁俱已二十外”被直接晋封亲王爵位,贝子、贝勒、郡王衔全部省略。
如此情况下,我们能够想见皇四子弘历对皇位的担忧和心情上的压抑。雍正十三年,等到自己被明确皇储身份以后,这份压抑了自己十多年的心情终于得到释放,或喜极而泣、或大哭释放,又或者是误会了雍正皇帝对自己的轻视,总之,已经成功升级为嗣皇帝的皇四子弘历用哭声迎来了自己的时代。
参考文献:《清史稿》、《清实录》、《张廷玉年谱》